邵氏爹娘一死,邵氏跟娘家彻底断了往来。那想着周父周母刚一过世,她那两兄弟又窜了出来,嫂子弟妹嘴里一个比一个说的好听,一个说她大哥准备开饭铺挣大钱,让她入股,另一个说她弟弟准备去跑商贩买丝绸,让她出本钱大家好一起挣大钱。一个二个俱把她当傻子哄,那时周家仅剩邵氏手中一点家底,那能给人打了水漂,邵氏抽出棍棒一顿打把人给打了出去。
几十年没有往来,邵氏都记不得邵家人甚模样。偏在周中中童生时见了面,人一窝蜂地挤进来,姑姑,姑奶奶俱唤个不住。
邵氏眯了眼瞧去,前头站着的白发苍苍的老头依稀有着大哥年轻时的模样。
“四妹,我是大哥啊。”邵发金上前一步激动地唤道。
邵氏尚怔忡间,旁边伸来一颗头发斑白的脑袋,“四姐,我是五弟。”
邵发金挽了邵氏的胳膊,感叹的一句,“我们老啰,都老啰。一奶同胞,如今就剩我们仨。”
鬼迷心窍,邵氏请他们进屋坐坐,那里想到这一坐就坐出一个二房来。
邵氏爹娘生儿女容易,似母猪下崽,一个接一个的往外蹦。到了邵发金邵发银这一辈,两兄弟统共邵发金得了一个儿子。好在儿子儿女上头比他们强些,得了二个儿子二个闺女。邵发金作主把小孙子过继给了弟弟,因这层关系,两家尤其亲密。
邵发金指了几个小辈,手指头点点,从儿子指到重孙,连带儿媳妇孙媳妇,站了一溜儿,头次见邵氏,让他们给邵氏磕头。
见着这番形状,邵氏倒明白过来,几十年了,她这对兄弟还是没改,荒地也要刮三尺的主。
这会趁着头次见面行大礼,不过是想要她的见面礼。邵氏连报喜钱多给了点都舍不得,那舍得把银子当见面礼大把撒了出去,忙摆着手道:“大哥年纪大,该让我家那几个先见过舅舅舅爷。”
邵氏招手叫来二娃,他年纪小辈份低,一屋子除了那个吃手指头的奶娃娃,他最小。二娃拱着两只小手见礼,双手拱一回手就望人一眼。别看他年纪小,也知道头次见面这些大人要给见面礼。
邵发银咧了嘴笑,“二娃,舅爷没钱给见面礼,你莫怪。”
二娃扭头看看邵氏,邵氏努嘴,“咱们又不是图钱,庄家人不兴那些。二娃,挨着叫人。”
一圈人叫下来,二娃一个铜板也没捞着。
见状,邵发金的独子邵一根那乐意给邵氏磕头,胡乱拱了手算见过礼。其余小辈如二娃一样,男的拱手,女的福身,邵氏坐着生受了。
见天色已晚,邵氏留了饭,荤菜一个也无,带糠的陈米饭倒是管个肚饱。邵发金一家子把周家屋子打量的干净,又见着乡邻们提来的东西俱是自个儿田地上种的,晓得没有好处捞,吃了顿糠饭回去。回去的路,邵一根剔着牙齿道:“中了童生,也是个净穷样,没意思。”
等周中中了秀才,邵家一家子俱没当会事。偏村里的一户人家起了心思,这户人家也姓邵,跟邵家几辈子没亲。如果硬扯也能扯出一点关系,一个邵家村往上数几辈,都是一个爷爷。
当家人叫邵大锤,一身蛮力气,平时种田,农闲在家里打铁。年轻时讨了一个富商家的丫头做婆娘,这婆娘姓钟,钟氏长相一般,因在富商家待过几年,有些见识,又会捯饬自己,经常在村里吹大户人家如何行止,规矩如何,唬住了一群庄户婆娘。自此,谁家成亲,都爱请她去给新娘洁面,上妆。到后来,谁家有闺女要嫁到镇上或县上去,必请她去教导一番规矩,渐渐地她在乡里有了些名气,靠着这个,一年也能挣上不少钱。
钟氏年前躲雨,识得一个三十来岁的单身女子,自称姓钟,因着同姓,认了钟氏做干姐姐。两人有了来往,钟氏才知道小钟氏曾是一个富商的小妾,行到永安镇,富商留下银子不辞而别。过得一年也没见富商回转,而留下的银子也所剩无几,想着让钟氏帮她挑户人家嫁了,出手颇是大方,先给了钟氏五两银子谢媒钱,事成再给五两银子。一年走街窜巷,钟氏未必能挣下二两银子,眼前若大笔银子掉落,那有不尽心的理。
小钟氏姿容寻常,偏那腰似水如柳,一双手如柔荑,半点做不得庄稼活。穷人家,小钟氏自是不愿,富贵人家偏又瞧不上她那姿色,一来二去,大半年也不曾找到合适人家。钟氏心里发急,无意间听说邵发金的妹婿中了秀才,顿时有了主意。邵氏粗鄙,想来成了秀才的周中必定愿意讨一个知书达理的女子,红袖添香。
钟氏急匆匆地去了镇上,小钟氏听了,嫌弃周中年纪大。
钟氏劝道:“干妹子,男人年纪大知道疼人。在别地,秀才可能不值钱,可在我们这地不同,你也知道我们这镇上秀才统共三个,一个巴掌都不够。说一声秀才娘子,谁不巴结几句。周家如今也不穷了,这几日镇上的县上的财主商人都纷纷送银子上门,以后你嫁过去不愁吃不愁穿,邵氏斗大的字不识一个,你进了门,就当家,这么好的事,那里找去。”
一番话,说小钟氏心动,点头应允。
邵氏知道此事她出面不妥,于是找上了邵家,邵家什么样的人,同一个村子,她再清楚不过。几句话下了诱饵,一家人俱往上扑。若不是邵家没有合适的女儿,那能给别人搭线。
邵氏两兄弟带着各自的媳妇匆匆去了周家,摆出一副担忧模样。妯娌俩嘴里的话,一句接一句。
“四妹,不是大嫂说你,你那性子就该和软些。这些年你跟妹婿如何,我们都看在眼里。别的不说,就算年前,你闹的那一出,给妹婿丁点脸面都没留。”
“四姐是瞧准了姐夫没有出头之日才敢那样大闹,可如今姐夫是秀才老爷,也不知道想起那事会怎么想四姐。”
“四妹,你当初咋犯昏了头?逼着妹婿下地干活,妹婿好好一个读书人,给你作贱成什么样。”
“听说,姐夫卧病在床,四姐还把人拎起来拖到田里。”
“四妹,你咋这么心狠呢,也不知道妹婿把这些记在心头没?”
“咋能不记恨,读书人最讲究脸面,四姐把姐夫的脸面扔在地上踩了踩,姐夫能饶了四姐?之前姐夫没出息又要靠你吃饭,自然啥不说。如今你们调了个,他是秀才老爷,还不得把四姐踩在脚下狠狠地踩几脚。”
“下个脸面不算啥,就怕妹婿在外面找了一个回来。”邵发金媳妇顿了一下,拿眼儿覤着邵氏变色的脸,心中称愿,嘴上却道,“四妹,就怕妹婿纳了一房小回来,到时候你可咋活哟?”
“两个侄儿,一个老实,一个呆,都不讨姐夫喜欢。四姐和姐夫又无个夫妻情份发,等姐夫纳了小,再生下一男半女,不说四姐站的地儿,连两个侄儿站的地都没有。”
“可不是,四妹,你得自己心里有数。”
两人说完这一番话,拍拍屁股走了。邵氏是彻夜难眠,嫂子和弟媳没安好心,她自是知道。可两人说的话却句句在理,说到她心坎上。年少时,她自觉模样长得不好,只知埋头干活,周中又是书呆子一个,两人平时连话都少说。等周父周母一去世,周中直接搬到书房去住,连一张床都不同睡,还有甚个情份。年少时都没处出情份来,还指望老来有些情份?
手摸到枕头低下的木簪子,邵氏拿出来细细摩挲,她嫁进周家几十年,头次收到周中送的东西,她很是高兴了一阵子,觉得周中心中有她,不枉她这么多年为周家辛苦操劳。今儿听了嫂子弟媳的话,她才想起这些年来她对周中实算不上好。想着这些日子收到的银子,心中越发的没了底,镇上的汉子多挣了几个钱就想着买个小回来侍候,何况如今周中是秀才,又有这些钱。
隔日,两妯娌再上门,又是一套说法。
“四妹,上次回去后,你哥为你整宿睡不着。他没想到你和妹婿如此生疏,怕你让后进门的给欺负了。想了个法子,从你娘家那边挑一个人过来给你做臂膀。”
“是啊,外人那有娘家靠得住。”
两妯娌回去思来想去总觉得小钟氏始终不是邵家人,给邵家的好处有限,那有自家女进了周家门细水长流。两人一琢磨,想出个法子来,先是认了小钟氏做女儿,对外却说小钟氏是当初邵家生下来的女儿,给了别人。如今那家子人没了,才把女儿认回来。又要小钟氏保证过门后,让大娃娶了邵家的孙女。等自家孙女过了门,就挤开小钟氏捏了银钱,反正小钟氏是做小,那能一直由她掌家。
一个个的打得一手好算盘,就等着邵氏点头同意。邵氏也不笨,以她模样,周中迟早要纳小,还不如她主动给他纳一个,作个贤惠样,免得大家说她是泼妇。只是有一样,纳的女子必是要签了卖身契。有了卖身契也不怕她翻出浪。
这主意自然不是邵氏一个乡下妇人想出来的,她打一个富家太太那里听来的。那富家太太原不需亲自上门送礼,只是给家里的小妾闹得烦了来乡下地界散心。看邵氏老实,把一身心得俱教了她,正好对付邵家。
小钟氏那肯签了卖身契,别个不知道,她还能不知道?在富商家待了那些年,当家太太那些手段,她怎么能不知一二,头件就是先让签了卖身契,以后是生是活俱由她说了算。
这一样,两下子事说不拢就给耽搁了。邵氏心里到底存了点希冀,就主动跟周中提。
邵氏自以为此事瞒得紧,那知早让两个儿子探得端倪,周秀一嗓子喊破。
周中听了缘故,眼儿盯着邵氏看了半天,猛地一拍桌子,“在你眼里,我就是个混蛋?色鬼?难道你不知色那就是刮骨刀,老子还想多活几年。”他拍着桌子发了一顿火,实则内心咆哮,他奶奶的,咋一个二个的以为他想纳妾?
听了这话,邵氏捂着脸痛哭,既委屈又高兴。她那乐意他纳妾啊,这不是别人都说读书人爱纳个妾红袖添香。
周中发火时,周秀和周举两人都退了出去。这会屋里只有夫妻两人,想着邵氏这些年的不易,周中道:“我真个儿没怪你,这个家多亏你操持,要不我之前那样,这个家早给散了。我那有脸一朝富贵纳小啊,家中的事,还是你操持,不明白的问我,我教你。”说着,周中抹出块帕子递了过去,“如今我也算是秀才,在外面别再用衣袖擦泪,得随身带块帕子。”心里却琢磨,以后得请一个人教教邵氏在外面的应酬,富贵人家毕竟不同于庄户人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