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个又一个闯军枪阵向明军右翼逼来,虽然他们开始也称整肃,但走了不久,就慢慢变得散乱,有的人走得快些,有的人走得慢,队列也开始歪歪斜斜,不得不时常停下来整队,浑然没有靖边军或明军新军那样浑然一体,有若山岳的气势。
但他们毕竟人多,黑压压一层又一层压过来,长矛森林一片又一片,放眼望去,尽是密密麻麻的枪刺,给人的心理压力非常大,随着距离的接近,这种紧张感更为强烈。
明军这边一片刻意压制的喘息声,此时右翼由杨少凡营内新军甲部与乙部负责,玉田镇新军先效仿当时舜乡军,后来又仿效靖边军编练,编制上也都变得差不多,都是四总一部,四部一营,每部战兵八百人。
甲部与乙部原有战兵一千六百人,现今只余一千三百人,这些人中,许多人身上还带着伤,主要是南下那段时间逃亡甚多,与流寇交手后伤亡倒不多。
不过持续的战斗,也让两部不断的减员,一些伤势过重的,只能居于中军位置不能作战。
二部各自负责一段距离,皆是一总列为一块,然后铳兵在前,枪兵在后,各总一块块拼接一起。
他们紧紧依靠,虽是二部连接,该面却是浑然一体,这样列阵,也便于各自军官指挥负责,毕竟各人更熟悉自己总内部内之事,整体作战时,同样无妨,靖边军也同样如此。
全部六百余铳兵,已经分为了三排,因为枪兵后有不少的正兵营弓手,他们已经不设铳兵预备队。
这些火铳兵们,静静等待上官的命令,个个紧咬着牙不语,或是看着手中火绳,防止火绳烧完或是熄灭,战场上仍然杀声震天,前方不时有铳声传来,这边却相对安静。
阳光似乎温暖了些,看流贼枪阵离得越近,已经逼近两百步,居在右方甲部丙总一处铳兵队列内,一个略带破锣的声音低低传出:“流贼难道要以枪阵硬挨我们的铳弹?他们的人命,也太不值钱了……”
身旁一火铳兵喉结不断滚动,忍不住同样低声说道:“是啊,也太……”
“不要说话,小心镇抚。”
站在第一排的,一个约二十三、四岁的壮实铳兵低喝一声,一边斜眼向旁后的位置扫了一眼,偷偷观察巡逻镇抚兵的踪影。
与靖边军一样,玉田新军同样军纪森严,行军打仗,都有一系列严格的规定,如遇作战,有回头者捆打!擅行动者捆打!见贼大声喧哗者,被伤高叫惊走者,都遵照临阵退缩,军法示众!
此时营中镇抚正领部下不断巡视,一个不好,便有可能被他们依照临战军律,当场砍杀了。
身后那破锣嗓子一惊,也连忙斜眼向旁边瞟了几眼,他头不动,只有眼球咕噜噜转动,一会向左,一会向右,他们很多人,都练就了不需转头,就能窥到身旁军官动静能力,有些人甚至还能扫到身后。
见镇抚还离得远,军官们也没注意自己,只有一些战友微微侧头,斜眼相睨,他松了口气,又继续兴致勃勃道:“看那些流贼,就是吃铳子的命,养汉老婆的,这么蠢,还出来做贼……”
“还说话!”
第一排那壮实铳兵又喝一声,这人连忙闭嘴,窥他样子,身旁几个人,都轻笑了一声。
他们这一片人,大多来自玉田镇唐头乡的同乡,第一排那铳兵名为唐廷萼,却是一个甲长,还有唐廷机、唐延福几个年轻人,都是本里一同长大的伙伴。
后方那破锣嗓子叫唐正经,却是煤黑子出身,人长得黑壮不说,还极为能吃,因为曹变蛟当时招募军士时,承诺每个人都可以吃饱饭,他义无反顾就参军了,也因吃得太多,常常被甲长,队官们责骂。
这些人算起来也都是良家子,大明军队中本多人渣恶棍,兵痞青皮什么,但因为松山大战胜利,又有靖边军榜样在前,世人对军人形象有所改变。
加上参加玉田新军就有安家银,有军饷拿,更有田地可分,待遇良好,吸引了不少良家子从军,唐廷萼等人也在那一次,一同加入了玉田新军,更在松山之战与奴在五道岭血战,唐廷萼也因功从小兵升为甲长。
曹变蛟苦心经营,虽军队做不到象靖边军那样,留有一些弊端,比如军饷发下去,军官们会克扣一些,但因为管得严,大部分还是可以到达士兵手中,比起别的明军,士兵们已经心满意足了。
也因为加入新军,拿回军饷,几个弟妹多年来第一次吃饱饭,有时还可为她们扯几尺花布,疲累的娘亲脸上也露出笑容,又有田地可以耕传,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?所以唐廷萼越发死心塌地。
他曾听里中的先生说过:“职无大小,皆可效忠,人亦图所以报国家利生民耳。”
又说:“人生当为忠臣义士,形躯有尽,性灵不朽。”
他认为说得很对,自己虽只是一个普通小兵,但也懂得忠义为先,当日听到曹帅喊出大明万岁的声音时,就感到激动无比。
曹大帅也说得好,只需荡平东虏,扫灭流贼,大伙就可过安心日子了。
他的背囊中,还藏有一颗万人敌,却是在松山之战时,英雄惜英雄,与一些靖边军结下友情,他们送了自己一颗,他曾听说,往日舜乡军中有一好汉叫李有德,身陷重围后用万人敌与敌同归于尽。
玉田军中也有好汉,果真如此,又岂能让友军专美与前?
只是想想家中已有身孕的妻子,一股柔情诞生同时,让他更紧的握住自己手中火铳。
流贼枪阵越近,可以看到前方贼兵不安的神情,还有他们颇为僵硬的举止,看他们的长矛从前方望不到后边,一层层的寒光闪动,火铳兵们缓解紧张的呼气声不时传来。
唐廷萼也轻轻吐了一口浊气,身旁长了一颗大头的唐廷福呼气声更重,似要将胸中那种紧张与恐惧感尽数呼出,他比唐廷萼短了两岁,而样貌清秀,作为枪兵,居于后方的唐延机,则还未满二十岁。
终于,贼阵进入百步,部中千总的喝令声传来:“火铳兵准备。”
“准备开铳。”
各军官此起彼伏的喝令声响起。
唐廷萼大吼一声:“威武!”
一片哗哗的声响,与他一样,右翼第一层的铳兵战士,皆一手托住火铳中腰,用一只眼看后照星对前照星,前照星对所打之人,瞄准自己的目标。
他们专心致志的瞄准着,等待命令。
一声尖利的天鹅声。
“放!”
军官们声嘶力竭的叫声。
战斗猛然打响。
一连串轰鸣伴随黑火药燃烧的火光喷射而出,随后化为浓密的白色硝烟,第一个闯军枪兵方阵的前端,活生生被打薄一层,一股股血箭从中弹枪兵们身上喷射而出,然后他们的肉体沉重扑倒在地,还有长矛落到地面哗哗声响。
一片惊叫,被打中的贼兵十分痛苦的在地上翻滚,口中发出痛苦的呻吟。
他们大多没穿什么盔甲,最多身上穿一件裲裆,还有裹了头巾,或有人戴了毡帽罢了,哪防得住火铳?其实就算穿了盔甲,比如清兵的双层重甲,也防不住精良的火器。
就算没有打穿他们的双层重甲,但弹丸的强大冲击力,只要打在身上,中弹的骨头与内脏部位,还是会被震伤震碎,穿了盔甲,更多的,是一种心理安慰罢了。
“放!”
又是猛烈的齐射,大片硝烟喷射而出,惨叫声不绝,前方流贼,再次滚倒一片,凄厉的哭叫声密集入耳。
这些流贼,很多人还是第一次见识东路火器的威力,中弹的感觉实在难以忍受。
唐廷萼就看到前方一个流贼口吐血块,他一手捂着伤口,一手用长矛柱着身体,单膝跪倒,仰着头用力嚎叫,似乎痛苦难言的样子,他的身旁,还有许多人在地上乱滚。
唐廷萼不能确定那贼是不是自己打中的,眼前散着白雾,视线越发不清,如先前一样,他顾不上多看,开完铳后,就将空铳后递,然后右手上,后方唐正经用力塞来了一杆火铳,动作快速灵活。
煤黑子虽然能吃,但作战能力还是不错的,也因为这一片都是同乡同族的,大家相互间配合默契,火器传递也有条不紊,空铳传到最后,最后一排战士,则快速装填起来。
神机营的火器传递战术优点很多,当然也有弊端,前后配合不好,或是前层的火铳兵伤亡,都会出现混乱,而且,对铳与药的要求都颇高,若铳药不合式,各配各的,怎么装?
唐廷萼听说神机营的火器传递战术已经失传好久了,还是统一标准的东路火器出现后,此等战法才又重现,还听说靖边军那边也颇流行这种战法,但他们的兵招募后却是打散的。
唐廷萼不明白,同乡同族的聚在一起,不是更好吗?不说别的,光言语这方就是便利。
北方的方言虽不如南方繁杂难懂,曾有民国时浙江商人与福建商人交谈商事,最后不得不用英语交流的事,真要听,也听得懂,但匆忙之间听错是难免的,他们那样打散,士卒训练都不方便吧?
又或许内有什么奥秘,不是自己所能了解的?
实铳一到手上,唐廷萼立时又瞄准前方,继续等待命令。
前方流贼已经极为混乱,一些人大叫,一些人不知所措,一些人想要逃跑的样子,他们军官则拼命弹压,还有他们脚下的伤者,个个在拼命的喊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