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不过也不能老出来,还得努力多帮小冯赚钱,”宁章闻说,“我知道他赚到的钱一大半都分给了我,我心里有数的。以前妈妈在的时候,我对钱根本没有概念,现在才知道,活着原来要考虑那么多。要是没有你们,我觉得我自己一个人真的活不下去。”
“活着不容易,所以要大家一起。”关雪樱写道。
“可惜我除了能帮他赚一点钱之外,什么都帮不上他了,”宁章闻说,“有时候我真觉得看不起自己。比起小冯的遭遇,其实我已经算是幸运得多了,但我却生生把自己弄成了一个白痴。”
“慢慢会好的,”关雪樱安慰他,“世上无难事。”
两人谈谈说说,宁章闻不知不觉把一瓶啤酒喝得精光。他酒量很浅,喝了这一瓶啤酒就让他脑袋开始晕呼呼的,嘴里也开始嘟囔起一些不该在外面说的话,魔王、附脑、魔仆,听得关雪樱心惊胆战,赶忙结了账,把他扶回宾馆。
宁章闻的脑袋一沾到枕头就睡着了。关雪樱替他脱了鞋盖上被子,然后准备回自己的房间,手刚一碰到门把手就忙不迭地缩了回来。如果不是因为她无法发声的话,此刻已经尖叫出声了——门把手忽然变得像烙铁一样烫手。
着火了?这是关雪樱的第一反应,但她很快又发现不像。那种感觉刚开始确实像是灼烫,但仔细一感受又不太对。那更接近于一种单纯的痛感,似乎是一接触到门把手,手指的皮肤就开始剧烈疼痛。
她尝试着拿过桌上的一个瓷杯,贴在门把手上,过了十来秒钟之后拿回来一摸,果然一片冰凉,证明方才的痛觉并非来自于热量。她细细地观察着那个古怪的门把手,忽然往后退了一步。
门把手的边缘隐隐有一点古怪的橙色亮光,仿佛是悬浮于空气中的尘埃结成的界线。
那是蠹痕!
关雪樱又看了一会儿,确认了自己的判断。整扇房门都被橙黄色的蠹痕封住了,使她无法脱离。她想了想,又走到窗前,发现窗口也被另外一圈深绿色的蠹痕封锁住。她和宁章闻被困住了。
她不能说话,但猜测用蠹痕困住他们的敌人必然有办法观察到她的动向,于是拿起记事本,在上面写了几个大字:“你们是谁?”
写完后,她高高举起本子,在房间里转了一圈。几秒种后,她的耳朵里响起了一个声音:“不错的姑娘,又聪明又冷静,很有胆量。”
这个声音听起来忽远忽近,既好像就在她的耳旁说话,又像是来自遥远的天边,完全无法判断说话人的方位。而这个嗓音也很奇怪,近似于刻板的电子合成音,听来金属感十足,没办法据此猜测对方的性别年龄。
关雪樱没有理睬,仍旧还是举着刚才写的那几个字,又转了一圈。对方的声音再度响起:“我是谁?你应该先问一问你是谁。”
对方发出一连串的怪笑声。关雪樱愣住了。她隐隐从对方这句话里听出了一些别样的味道,但想了想之后,也不知该如何作答。对方又是一阵夜枭般的奸笑:“看来你真的是什么都不知道啊……也好。那我先问你,你母亲是什么时候死的?”
关雪樱又是一愣。对她而言,早已去世的母亲似乎是十分遥远的陈年记忆了,着实没想到有人会问起来。
她犹豫了一下,还是在本子上写下:“我十岁的时候,小学三年级。”
“你还记得她多少事?”对方再问。
这又是一个令人困惑的问题。关雪樱想了很久,发现一个令她有些伤心却又不得不承认的事实:关于母亲,她并不记得太多。
这倒绝不是因为关雪樱记性不好,而是母亲原本就是一个——用现在很流行的网络用语来说——存在感十分薄弱的人。从关雪樱记事起,母亲就好像一直生活在家庭的边缘。和其他那些每天下地干活还得包干家务活的忙碌的山区妇女不同,母亲从来不下地,也从来不干任何家务活。她甚至不喜欢呆在家里,总是每天天不亮就出门而去,谁也不知道她到底干了些什么,然后到天黑了才回家。
后来有一次,关雪樱为了逃避村里小孩子们的欺侮,一路逃到了山里那座碧蓝的深潭边,才发现母亲就在那里。她坐在水潭边的一块石头上,眺望着远方,目光如同身旁的潭水一般深邃而不可捉摸。关雪樱禁不住想:原来她每天都是在这个地方坐着发呆、一坐就是一整天吗?
另外一点令关雪樱奇怪的是:一向脾气暴躁、专横独断的父亲竟然从来不干涉母亲的行为。他不逼着母亲下地,不逼着母亲操持家务,也从不禁止母亲出门。他对关雪樱十分苛刻,动辄打骂,对母亲却连恶语相加似乎都没有。
在过去,关雪樱也并不太知道一个正常的家庭应该是什么样——她对山外的世界所知甚少,能读到的书同样很少,而父亲也不许她去村长家看电视。尽管母亲的表现和村里其他的女人们大不相同,她也只是以为那是家庭关系中的一种。但当来到宁章闻家里之后,听三位原本各自家庭都有些缺陷的新朋友讲起小时候的事情,她才意识到,自己的母亲完全不像是一个正常的母亲、或者一个正常的妻子。
尽管如此,她对母亲还是怀着很深的感情,因为母亲是唯一一个能制止父亲关锁虐待她的人。虽然母亲并不总是制止父亲,确切地说,当她喊出“别再打了”的时候,与其说是疼惜女儿,倒不如说是这样的殴打令她心烦。但不管怎么说,母亲的存在让她少挨了不少打,也好歹读了三年书,这一点关雪樱不会忘记。
但母亲的死让关雪樱连最后一点庇护都失去了。那是关雪樱小学三年级行将结束之时的五月,某一天,母亲按照惯例早早出门,但一直到全家人吃完晚饭,她都始终没有回来。关锁渐渐有些焦急,一时也顾不了他刚刚揍了关雪樱一顿,命令关雪樱和自己一同出门,然后分头寻找。
关锁的寻找漫无目的,但关雪樱却知道母亲平时喜欢呆在什么地方。她直接奔向了半山腰的深潭。果然,母亲就在那里,但却并没有像以往那样坐在潭边,而是一动不动地倒在地上。她赶忙跑到母亲身边,发现母亲已经陷入了昏迷,胸前有一道深深的伤口,身下的土地已经被鲜血染红了。
母亲没有再醒来。在送往医院之前她就已经停止了心跳和呼吸。警察来了,草草勘察一番,得出“抢劫杀人”的结论,也一直没能找到凶手。总而言之,母亲就这么死了,也让关雪樱的生活从此陷入完全的黑暗,直到冯斯来到山村、打破了村里百年不变的死寂后,她近乎赌博般地求冯斯带他离开,这才总算是改变了命运。
尽管生性乐观豁达,但在离开山村后,她也并不愿意去回想过去的事情——谁愿意没事儿做就去回忆那些让自己不快活的事儿呢?此刻重新想起来,她才意识到:母亲可能的确有一些不同寻常。别的不提,哪个抢劫犯失心疯了会到那么穷的山村里去抢劫一个山道上的女人?
关雪樱不知道自己改如何回答对方的问题,只能默然站在那里。过了一会儿,对方的怪笑声再度响起:“可怜的姑娘……看来你真的完全不知道自己是谁。”
“我是谁?你知道吗?”关雪樱写道。
“我也不知道,但我有一个办法,也许可以帮助你自己想起来,”对方那刻板机械的语声里隐隐透出一声狡黠,“你敢不敢试试?”
关雪樱的手揪着自己的衣角,脸上的表情变化不定。最后她拿起本子,重重写下几个字:“敢。但是请不要伤害宁哥。”
“我可以答应你不伤害他——他对我没用。但必须连他一起带走,否则他醒来发现你不见了,会给我们惹麻烦。我可以让他始终保持昏睡,这样你所经历的一切他都不会看到。”对方说。
关雪樱又想了一会儿,咬了咬牙,重重点了点头。刚刚点完头,她忽然眼前一黑,身子就像失重一样飘了起来。
在最初的惊慌之后,关雪樱逐渐镇定下来,弄清楚了到底发生了什么。她好像是被带入了另外一个不同的空间,在这片空间里,她的周围都是一片黑暗的虚空,什么都接触不到。好在已经听冯斯讲过许多类似的细节,所以她能猜得到,这大概是自己被卷入了蠹痕之中。
她也不知道对方到底想要干什么,自己也无法发声呼喊,只能就这样悬浮在这片大小未知的黑暗领域里,想象着自己是一个宇航员,正在太空中行走呢。
在这样一片绝对的黑暗中,她也把握不清时间的长短,所以也不知道眼前重新亮起来的时候到底间隔了多长。总之在一个毫无征兆的瞬间,失重的感觉消失了,她的脚踏到了实地上,黑暗消散,眼睛里见到了亮光。
由于在黑暗中待得太久,眼睛刚刚接触到光亮,一下子不能睁开。但她先听到了声音:水声,巨大的潮汐声,和在电视里听到的潮水的声音完全一样。同时她也注意到了,脚底下踩着的地面有些软,似乎不像是平时踩惯了的硬地。
过了几秒种,她才能勉强睁开眼睛,看清楚了周围的环境。然后她的双腿一软,一屁股坐在了地上。
她看到了海!
气势磅礴、无边无际的大海,此刻就呈现在关雪樱的眼前。这一片深蓝色的水域向着远方无限延伸,在黑夜中看来,给人一种幽深的恐惧感。她初步猜测,这应该就是距离两人的落脚地大约几十公里远的那座海滨。没想到那么短的时间内,她就被带到了这里。
关雪樱坐在沙滩上,只觉得内心一阵阵的发紧,仿佛全身的汗毛都要倒竖起来,心跳陡然间加快了许多。她想要站起来,却只感觉到两腿软绵绵的没有什么力气,最终还是选择了继续坐在地上。
冯斯说得没错,她真的是怕水。从前在老家的时候,她甚至都不敢太靠近那座深潭。事实上,一般性的和水接触她并不畏惧,否则她也不敢做饭洗衣了,但是像家乡的潭水那样大量聚集在一起的水体,那种足够把一个人淹没在其中的水体,却总是能让她感觉到呼吸不畅。她无法解释其中的原因,只是安慰自己,以后远离那些江河湖海也就罢了。这一次出门旅行,宁章闻也因为她的缘故而没有打算来海边。但没想到,最后还是出了这样的意外。
她还是阴差阳错地来到了海边。
这就是海啊,关雪樱胆战心惊地想着。虽然在电视上看见的时候也很大,可是身临其境的时候,就是另外一回事了。虽然大海在脚下,她却有一种奇怪的错觉,仿佛那一望无垠的大海其实是铺在天空之上的,带有一种令人难以言说的巨大的压迫感,随时能把她碾压成粉尘。或者换一种说法,大海就像是一头正在咆哮着的巨兽,那些翻滚的海浪就是尖锐的獠牙,准备着把她撕成碎片再吞进肚腹里。
她越想越觉得那种恐惧感像流动的水银一般蔓延向全身,令她全身发冷,呼吸也越来越急促。最后她索性抱着脑袋在沙滩上缩成一团,不敢再向眼前这令人畏惧的大海多看一眼。
“怎么样,你有没有想到过,你为什么那么怕海?”那个声音不怀好意地问。
关雪樱连写字的力气都没有了。她只能用双手胡乱地摇动,来表达“我不知道”的意思。对方嘿嘿笑了几声:“要不然我来帮你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