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9章(2 / 2)

渡亡经 尤四姐 4177 字 13天前

他眯着两眼,红唇如血,“是你自己提议的,现在却来问本座?还是为了公平起见,把灯吹灭?”

莲灯进退维谷,她读中原的书,知道羞耻。女人的身体被人看到,半辈子就毁了,国师一把年纪,难道连这个道理都不明白么?她原先只觉得他高坐云端不食人间烟火,没想到还有睚眦必报的好习惯。她向来敢做敢当,既然他坚持,连本带利还给他,以后两不相欠就是了。

她说:“不必灭灯,免得国师看不清。”果真解交领上的系带,把罩衣敞开,开始脱里面的中衣。

其实他只是在气头上吧,毕竟清心寡欲的人,不能让俗物脏了双眼,在她解中衣纽带的时候终于出声了,狠狠叫她住手。莲灯的心咚地一声落了地,这下好了,都过去了。可是国师脸上出现了诡异的神色,阴沉道:“天下的事,有些无伤大雅,有些却很难姑息。我可以收留你在神宫,也可以为你易容,唯独今天这件事让我很不高兴。你可知你犯了什么罪过?”

莲灯乖乖点头,“我看到国师洗澡,让国师蒙羞了。”

她的回答显然不够圆融,国师嘴角抽搐了一下,勉强平复心绪后又道:“大历是礼仪之邦,西域如何我不管,中原的旧俗是不能偷看人洗澡,看了就得负责,你懂么?”

莲灯迟迟啊了声,“要负什么责?”

她的推诿让他更加恼火,一反常态厉声呵斥,“你拜在王朗门下,王朗是诗书大族出身,连这点礼义廉耻都没有教会你?你读了洞窟里那么多书,读到哪里去了?”言罢一哼,“足恭伪态,礼之贼也!”

她被他一顿抢白弄得说不出话来,斯文人骂人就是厉害,什么礼之贼也,她怎么就成贼了?可毕竟自己理亏,他不杀她已经是莫大的恩惠,还有什么可反驳的!

她垂头丧气,“国师教训得是,是我孟浪,我甘愿领罪。该怎么负责,还请国师明示。”

他裹着袍子又哼一声,“不能挖出你的眼珠,你说怎么负责?回去仔细想想,想明白了后天来陶然亭见我,我要听你的打算。”

他大约也发现自己光着一双脚不太雅观,怒而怨地看了她一眼,指使她两手划船,硬把他送到岸边,然后纵身一跳,扬长而去了。

☆、第 18 章

莲灯看着他的背影,已经无力抱怨了。刚才的一切想来还迷迷茫茫,她看清了吗?只看到一点儿罢了。起先是背,白得像缎子一样。后来同他面对面,他的头发把前面都挡住了,挡住了能看到什么?简直不讲道理!现在声称要她负责,她一无所有,拿什么负责?

她失魂落魄回到岸上,看见鹿,心头当真无名火起,指着它道:“你为什么不跟我上船?一定是知道国师在那里,为求自保不肯同行。一只鹿怎么能这么坏?你将来可是要做神兽的,所以应该积德行善。现在你看看我……”她仰头长嚎,“我可怎么办呢!”一面说,一面踉跄着往回走。

谁也帮不了她,能够亲眼目睹国师洗澡真是三生有幸,可是接下来的问题很严重,国师没有她想象的大度,他要她拟定计划,如何负责,或者说如何赎罪。中原人一般会怎么处理这种难题?他们的角色有点别扭,如果她是个男人,还可以一拍胸口答应娶他。现在她是个女人,女人要怎么补偿男人呢?

她捧着脑袋想了很久,无计可施。看看更漏,快到丑时了,忽然一个念头蹦出来,决定连夜逃跑。

什么易容,和她现在的处境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。同样是在保证不死不被活捉的情况下才起作用,那她蒙面不也一样么!

人被逼到绝路上,什么都看开了。她后悔留在这里,当初要是和转转她们一块儿走,就不会遇上今天这样尴尬的事了。她翻身起来,手忙脚乱收拾包袱,就算对不起国师吧,她打算脚底抹油,也比再次面对他好。神宫内外不设阵,可说是天赐良机,她只要翻出宫墙,外面天大地大可以任她闯荡。可惜没有马,只能徒步进城。那也没什么,孑然一身,独与天地往来嘛。

她把包袱斜挎起来,摸黑潜出了琳琅界。国师的五位灵台郎都不在,夜也已经那么深了,就算有戍卫,绕过他们应当不难。东面那片宫墙她曾经栽过跟头,算得上熟门熟路。她顺着竹林间的小道摸索,远远看见城墙下有两盏灯笼闪烁,等守夜的侲子走远,深一脚浅一脚趟过去,终于到了墙根底下。

仰头看,墙头黑黝黝的,像堆叠起来的乌云。她往后退了几步,确定脚下扎实就打算跃上去,可是才蹦起一尺来高,被人一把拽住,就势一推,逼得倒退了四五步。

她心里一慌,知道这人修为不错,唯恐又遇上国师。脚下站定了借光看,那人长身玉立眉眼森然,居然是翠微夫人。

翠微夫人面色不善,“百里娘子这是做什么?神宫款待不周,你要漏夜潜逃么?”

这时候不管遇上谁都不是好事,不过这位翠微夫人本来就对她没有好感,如今她想走,说不定她会乐于成全。

她拱手作了一揖,“莲灯有事在身急于离开,还请夫人通融。”

翠微夫人蹙眉打量她,“既然如此怎么不拜别座上,不从正门离开?偏要偷偷摸摸翻墙,你是何居心?”

她顿觉舌根一苦,本来就是背着国师的,哪里敢让他知道!可是看翠微面带怒色,恐怕糊弄不过去。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她也只有说实话了,这种事换做女人应该更好理解,天底下哪有抓着女人要求负责的!

她拱手长揖,“我有苦衷,不能与国师道别,望夫人见谅。”

翠微冷冷一笑,看她的眼神分外轻蔑,“他重情义,为了王朗敢冒天下之大不韪,将你收留在神宫,为你易容,结果你就这样报答他?你小小年纪,心机倒颇深。还是偷了神宫的宝物,打算一走了之?”

她这么说,让莲灯想起了国师的那句“礼之贼也”。本来就很反感别人拿这个字眼来侮辱她,因此立刻冷了眉眼,“夫人也算德高望重,妄加揣测似乎有些欠妥。我不会偷神宫的东西,要离开也有我自己的理由,夫人要是想听,我为求脱身不得不告诉你。但将来国师怪罪起来,我少不得要拖夫人下水,到时候夫人千万别怪罪我。”

是个人都有好奇心,翠微夫人虽然不待见她,但既然牵扯到国师,必然有一探究竟的冲动。她古怪地打量她,斥了句装神弄鬼,“你要是说不出所以然来,用不着国师问罪,我第一个饶不了你。”

莲灯时间有限,再耽搁下去天都要亮了,便长话短说,把如何进入聚星池,如何撞破国师沐浴的事都同她交代了。说完自觉羞愧,捂住了脸道:“我原本答应国师不告诉任何人的,可我担不起这个责,也不敢再见他,思前想后无计可施,就想趁着夜黑风高离开神宫。夫人既然是国师的师妹,这事告诉夫人也没什么。我知道不该畏罪潜逃,但是留下怎么办呢,我现在回想起来还觉得五雷轰顶。我是不得已,要是个男人,娶他就是了,可我是个女的,女的叫我怎么负责?我不逃,还等着国师找我算账么?”

她边说边看她,果然那张冷艳的脸也起了变化,一时五颜六色相当好看。

翠微觉得不可思议,怎么也没法把临渊同这件事联系在一起。按着他平常处世的态度,震惊过后无非两种可能,或者不以为然,或者除之而后快。现在算怎么回事?追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要人家负责任,负什么责任?清修太久,把脑子修坏了么?

她有点怀疑,睨着眼睛审视她,“你说的都是真话?”

莲灯点头不迭,“我离开神宫不会走远,还在长安城里。夫人要是查出有假,随时可以找到我。我也知道只要国师想拿我,跑到天边也不顶用。可是我现在害怕,能躲一时是一时,等国师消了气,我再给他赔罪不迟。”

这是个难题,连翠微都觉得棘手。她自小和临渊在一起,知道他的为人,什么都看得淡,什么都不上心,因为太冷漠,对别人造成伤害也不自知。但他不是个无理取闹的人,就算平时自恋到莫名其妙的程度,也不至于因为这样一个意外不依不饶。

她重新打量眼前的女孩,在陶然亭外第一次见到她时,就觉得明艳不可方物。她的脸上没有厚重的铅粉,也没有螺黛勾勒出来的峨眉,缺乏精雕细琢,却有另一种莹洁的美。生活在沙漠里的人,皮肤应该黑而干燥,可她却没有,倒像珠帘后精心作养的,温润得浑然天成。

美丽的女郎总会特别受眷顾,也许因为长得好,连临渊都对她另眼相看吧!

她突然惊觉了什么,笑得骇异,“说不定座上只是同你开玩笑罢了……不过你既然要走,那就走吧,风口浪尖上避一避,对你没有什么坏处。”

莲灯一阵狂喜,不管翠微夫人是出于何种考虑放她走,只要能够悄无声息地离开,目前是救了她的命了。

她对她道谢,看准了附近没人,起身一跃跳上垛口,消失在茫茫黑夜里。

翠微静站了片刻,心里渐渐安定下来。敛起衣袖往道场去,遣退了侍立的人,只余贴身的巫女侍候,坐回坐上阖眼吩咐:“今晚做禁咒的事不要对外提及,万一有人问起我的行踪,只说一直在中殿,没有外出过。”

巫女不太明白,“禁咒是皇后特许的,夫人也有疑虑么?”

大历医巫不分家,宫中女医进太医署习学,除了安胎、针灸外,最要紧的一项就是禁咒。今上的五子中,只有梁王一人是皇后所生,所以皇后对梁王妃也是爱护有加。梁王妃染疾,久病难愈,怕女医的手段不过关,下令要陇西夫人亲自过问。既然有皇后懿旨,还有什么可怕的?

翠微摇了摇头,并不作答。

巫女在旁看了她半天,见她心事重重,料想必定和来客有关,便掖手道:“婢子今天在琳琅界外见到个小娘子,听说她是王道士的高徒。”一面说,一面窥她脸色,“夫人与王道士也有五六年没见了吧,不知他现在怎么样,夫人可问过吗?”